鳳凰科技 2024-10-31 01:33:07 5
文 | 董慧
編輯丨趙磊
今年7月末,在一家大廠的內部會議上,罕見地提到嫡系文化越來越重的問題。
網際網路行業發展至今,嫡系這個傳統詞彙,正越來越多地出現在社交媒體和大廠員工的討論中。在各家大廠,發展階段不同,嫡系文化也有輕重,而上述大廠,已經是被認為嫡系文化較輕的一家。
在這次內部會議中,管理層並沒有正面回答公司嫡系文化是否加重,也沒有給到明確的解決方案。
或許是因為問題本身很難回答。
鏡相工作室訪談了數位大廠人,他們視角不同,對嫡系文化有著完全相反的定義和態度:非嫡系員工為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感到痛苦;嫡系員工享受這一身份帶來的好處,同時也承受著壓力,嫡系身份並不穩定;管理者認為有所偏好很正常,“選嫡系”也是一種管理手段;而在HR看來,嫡系文化算不上是一個真問題,一位HRBP說,80%反饋不公平的案例來源於下屬與領導之間的資訊不對稱。
如果每個人的感受都是真切的,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異?網際網路大廠的嫡系文化真的在加重嗎?
傾斜的資訊、資源和關係
提起那位嫡系同事,作為非嫡系的劉楚感觸複雜:“我們詬病,不屑去做,但是別人真的去做(嫡系),並且做得好了,我們就是看不慣。可以說是清高,可以說是嫉妒,也可以說是真的不屑。”
嫡系的確值得嫉妒。對方和劉楚差不多大,都是去年剛畢業就加入這家網際網路中廠,但嫡系永遠知道最多的資訊,拿到最好的資源。
初期業務的年度目標需要反覆商討、制定,但內部討論會議只有嫡系能去參加。其他業務線的經驗分享會,領導從不把線上會議連結轉發給所有人,但她和嫡系也不避諱,直接在工位參會並討論,其他人只能“眼巴巴”看到兩人螢幕上閃過分享畫面。
組內業務按區域分,嫡系被分到了“哪怕不用做、業績都好”的版塊,儘管她不知道區域內各個城市在哪裡、有什麼特色。劉楚覺得對方很多策略根本沒有用,但耐不住好區域總有自然增長。
除了增長,員工KPI還看專案完成度,而組裡的專案幾乎都分給了嫡系一個人。特別是今年一個核心專案從0到1搭建,沒有一個非嫡系員工事先知情。直到領導、嫡系和部門主管開了兩次會議、商討完工作方向,嫡系把組裡員工的分工定好,大家才從文件裡瞭解到專案的情況。
有人試圖向領導求專案,被當面拒絕,並評價目的性太強;還有人在1on1環節反覆爭取,只分到一個兩年前就因沒有收益而終止的老專案——明眼人都知道那個專案ROI很低,重啟之後大機率還是沒有結果。
其實劉楚也不是沒有成為嫡系的機會。
她算得上組裡的早期員工,還是領導親自招進去的校招生。相比已經工作很久的老員工,校招生是一張白紙,意味著小到一份彙報材料、PPT的撰寫,大到工作思維、對公司的理解,都將被領導塑造,也更容易成為嫡系。
剛進團隊時,領導對所有人都熱情。劉楚一度覺得對方像姐姐、媽媽,經驗豐富又熱心,下班後領導還會把車停在公司樓下,讓大家去和她談心。但不久劉楚發現,許多人在談心時刻和領導分享的困惑、不解、吐槽會被她外傳。領導還會私聊表達對其他人的不滿,一個下屬在工位和她發生爭執時,被她同步打字吐槽給其他人;她也會私下傳播競爭對手的婚姻狀況、對方在彙報時被部門老闆挑戰的細節,這些都讓劉楚對領導最初的好心產生懷疑。
拒絕成為嫡系的另一個原因則是,劉楚想要擁有自己的時間。
嫡系同事幾乎把全部私人時間花在了領導身上,工作日帶早餐,中午替領導熱飯、洗碗,晚餐也如此。到了週末,兩人約著出去玩。彙報前夕,嫡系還擁有去領導家寫材料、被額外指導的權利。
嫡系被詬病的原因通常是不具備足夠強的能力,卻擁有資訊和資源的傾斜。圖源:《Play Game》截圖
初入職場的年輕員工們還沒放棄對職場公平和自我成長的期待,他們試圖透過其他渠道反饋,但只得到一句,“工作就是不公平的,每個領導都有自己的喜好,這是很正常的事情”。一位同事在績效反饋時匿名投訴領導資源分配不公平,並提出建議,結果全組人被領導一個個追問,“像玩狼人殺一樣”,因為種種原因,打低分的人很快離職。
和劉楚一樣,非嫡系員工陳雨寧也感受過資訊、資源以及關係傾斜帶來的痛苦。
同組的嫡系員工升為虛線小組長後(虛線領導指沒有實際管理職級),成為幾乎所有專案的專案經理,會把專案中最重要的部分又給自己的嫡系——另一個校招進公司的同齡人,而包括陳雨寧在內的其他員工只能分到一些邊角料。
陳雨寧和嫡系小組長反覆溝透過好幾次,對方總說,專案時間比較緊,誰有經驗誰來。“某種程度上是合理的,因為對於專案經理來說,指標是整個專案做得好。但是永遠都分給她(嫡系),剩下的人豈不是永遠都只能幹這些活,永遠都沒有辦法成長?我在這個團隊的意義是什麼呢?”
除了得不到資源,陳雨寧還經歷過嫡系小組長搶功、在她和領導中間遞話時歪曲隱瞞等糟心事,最後她選擇從大廠主動離職,去備考公務員。
她知道公務員裡同樣存在和領導搞好關係才能晉升的規則,甚至更嚴重,但她覺得至少在那個體系裡能安安穩穩過好自己的生活,“就算我人際關係再差,情商再低,我在那兒躺著就行。不像我之前每天加班到三、四點鐘,心突突跳,完全沒有任何自己的生活,也得不到任何好處,把生活和工作都搞砸了”。
一個理想主義者的“失敗”
並不是每個管理者都會自然習得培養嫡系的規則。至少,在網際網路大廠待了8年的徐遠,曾經嘗試過塑造一個公平的職場環境。
他評價自己是個感性、有共情能力的人,沒讀過一本管理學的書,“翻一翻就覺得好痛苦,什麼東西”,更愛看哲學書。最近他正在讀丹麥作家斯文·布林克曼的《生命的立場》,書裡探討了“10個具有內在價值的存在主義思想”,“指導我們抵抗日益嚴重的工具化和功利性思維”。
四年前剛升為管理者時,徐遠給自己定下目標:他想讓下屬都能在自己的團隊工作得開心,每個人都能獲得成長。
他在意組裡十多個員工每個人的感受。一旦有人對工作分配不滿,他會考量能力合理性後儘可能滿足對方,進行內部調整。察覺到下屬對自己不滿時,他甚至不敢和對方說話,“我會覺得對不起他,會懷疑自己,他因為我而不開心,我肯定有問題”。
考慮每個人感受的結果是,他發現所有人都對他不滿意——反饋意見後得到調整的員工“嚐到了甜頭”,一旦換完後不滿意,還會得寸進尺;被調整的員工覺得自己成了“非嫡系”,分配到的工作配不上他們的能力。績效期,徐遠收到下屬的評價,說他“管太多”“任務分配有問題,總是變來變去”。
徐遠覺得委屈,也覺得艱難——大廠有一套面向管理者的課程和學習文件,但那隻限於理念,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更好。
一次私下和領導吃飯,他和對方在飯桌上吵了起來,“我的怨氣來源於他‘既要又要’,他既要看到我對人的培養,告訴我要關注人,而不是關注事,但每件事他也要結果”。
這是每個管理者所要面臨的選擇,也是非嫡系痛苦的來源:人的成長,和整個團隊目標的完成,到底哪一個更重要?
或許是喝了酒,也或許是心裡情緒積壓了太久,徐遠忍不住對領導說:“如果你要結果,我給你好的結果就行。是不是隻要團隊沒有大面積離職、投訴就可以?”
領導覺得他太偏激,最後撂下一句:“既然你就要結果,我就看這件事你做得怎麼樣。”
領導口中的“這件事”是一個從0到1的重點專案。徐遠選擇讓兩位剛轉崗來的新員工接手,而不是已經在團隊中表現良好的老員工。原因除了新員工的評價不錯、職級偏高,還有徐遠還沒放下的理想化理念——表達善意,要讓團隊接納新員工,而不是讓別人做邊角料的工作。
第一個OKR週期,兩個新員工就表現不佳。徐遠認為他們對使用者理解程度和自身高職級並不匹配,也沒有對資料做足夠的拆解,過程中他不得不花“非常非常多額外的精力”進行糾偏。OKR週期結束,領導建議徐遠不要再給新員工機會,趁早換人,也給徐遠打了偏低的績效,但徐遠還想再試一次,不想直接把人“打入死牢”。
第二個OKR週期開始,專案推向市場,多項資料指標不符預期,甚至合作方直接來投訴,徐遠沒再等到週期結束,決定立馬換人,讓老員工接手。
專案最後沒有失控,但也沒有達到領導預期,徐遠也為糾偏過程中付出的額外精力感到疲憊。兩年內耗、算得上“失敗”的管理後,他放棄了做一個理想主義式的管理者。
他不覺得這是一場失敗的公平實驗,只能算得上是自己缺少管理經驗時的嘗試,一次有些痛苦的成長。
剛成為管理者的前兩年,徐遠常常內耗。圖源:網路
現在,他不再堅持“視人為人,把人作為目標而不是手段”的初期想法。他說自己把人看做工具——他是老闆完成任務的工具,下屬也是他完成任務的工具,所有人的評估標準是能否完成他的OKR,“人的工具化是現代性的必然狀態”。
他有幾位長期重用的下屬,佔團隊人數的三分之一,總能優先獲得更重要的專案。他不認為這些人就是自己的嫡系,“嫡系已經被被泛化成很多失意者對得意者的一種攻擊”,他更願意稱他們為得力干將,是自己基於理性判斷而選出的能力強、表現穩定的優秀員工。
但他仍然保持最大化的公正。他會主動、刻意避免和下屬建立私人關係,不閒聊,所以辦公室常常是安靜的;從不和員工一起吃午飯,加班不管多晚也不會約員工出去聚餐;週末不和員工出去玩,儘管和其中一些人有相似的興趣愛好。
他也不會人為製造資訊差。OKR怎麼設定,下一階段的重點是什麼,哪個員工和重點的關聯度最高,所有重要內容只在週會上討論,並給出理由。團隊沒有任何微信群,資訊只在工作軟體上聊,有三分之二員工的微信甚至是一次團建的時候他才加上。
在大廠HRBP陳溪看來,徐遠的轉變是一個必然結果,“但他還只到了第二階段”。下一個階段,會是“把情感因素套在殼子上,內裡是非常理智的,儘量用核心利益去驅動思考問題”。
對於這一點,待過三家大廠的何逸遊更懂。
上一份工作,擔任實線小組長的她手下有4個正職。公開場合,她跟所有人都保持距離,避免讓下屬覺得自己有所偏好。私下1on1對話,她會和員工談心,提供情緒價值,指點對方,或是聊一些看上去是秘密的資訊。“說出來的話肯定有一些真情實感的流露”,但她覺得自己內心並沒有真的偏好,只是透過溝通方式讓對方產生成為自己嫡系的感覺,“本質上所有的策略其實都是服務於我”。
做嫡系,並不容易
徐遠很能理解那些想要培養嫡系的管理者:用私人關係去籠絡能力不錯的員工,能夠減少他們流失的可能性。領導也有“人性的弱點”,渴望獲得情緒價值,“樓下抽菸的時候有個伴,聊聊天,還能交換一下資訊差”。
另外,嫡系從不會說不,指哪打哪,不需要領導過多的解釋,也節約了管理成本。所以網際網路上,嫡系們常常被抨擊,但在網際網路公司裡,永遠都有想要成為嫡系的員工,和想要擁有嫡系的領導。
只是要建立以及維護嫡系關係,也沒那麼簡單。
時間很重要。陳溪說,嫡系最容易出現在兩種場景,第一種是團隊初期搭建環節,這時候有大量的用人需求,管理者更希望內推自己認識的人;第二種是業務發展趨於穩定,管理者在崗位上至少待了兩三年,跟著他一起的初始成員自然而然形成了圈子。
楊季屬於第一種。從實習到現在,她只跟過一位領導,在一家大廠入職剛滿半年時,就跟著對方跳到了另一家。
四年前的一個加班夜,辦公室只剩下楊季和領導。領導把她叫到會議室,坦言自己即將離職,並給楊季兩個方案,一是留在原公司,領導會向新上級推薦楊季,二是跟著自己跳槽去新公司——那是楊季認定自己真的成為領導嫡系的一刻。
跟業務還是跟領導,也是大廠經典選擇題,但楊季當場就決定要跟著對方。儘管她才正式入職現公司3個月,也對於新公司的情況一無所知。
為什麼是自己?楊季問過領導,對方解釋是因為她有跨專業背景,能力不錯,還有些天真的“傻”——一塊實習的應屆生有8個,最後被告知沒有轉正名額、只能走外包時,其他人都選擇離開,只有楊季和另一個人還打算留下。但領導不知道的是,楊季也在賭,賭競爭者變少後事情會有轉機,自己能夠轉正。
領導遵守承諾,在跳槽3個月後把楊季招進了新大廠。團隊老員工都心知肚明,楊季是嫡系——從一家公司來,先後腳到,太明顯。但他們也沒有排擠楊季,主要是她年齡太小,工作經驗也少,沒什麼威脅。
網際網路公司,不缺想要成為嫡系的員工,和想要擁有嫡系的領導。圖源:視覺中國
適應比楊季想得更難,入職第一年都是痛苦的磨合期。
新業務和原來的工作完全不同,她需要從頭學起;疫情讓業務不好做,所有人都沒有好專案,楊季的專案也連著做死了兩個。更讓她受折磨的是,新公司彙報制度很強,任何事至少要彙報到+3以上的領導並獲得同意後,才能真正開始做,而前司機制靈活,更看重想法的迅速落地。頭一年時間,楊季都在瘋狂學習如何彙報和做PPT。
“那段時間,我知道我是領導的嫡系,但是我並不能感受到任何成為嫡系的好處”,她希望領導就像對待普通員工一樣對待她,不關注她,這樣她就不會有必須把業務做到最好、讓領導滿意的壓力——其他同事都在這家公司待了很久,已經享受到早期網際網路行業帶來的紅利,沒有太多爭搶的想法,只想做出個普通績效,不被裁掉就好。
但領導頻繁找她,在會議室、茶水間、餐廳,和她聊工作,聊發展,聊情緒問題,有一個月甚至讓她“像個實習生一樣”按照自己說的方法去做專案,每天彙報進度。
“她不希望我擺爛,因為她不能打自己的臉。”楊季說,“她是信任我,向+2、+3保證我是個寶,力排眾議把我招進‘一個蘿蔔一個坑’的地方。如果我走了,她的領導大機率會不相信她。”所以即使再痛苦,再怎樣和父母、朋友以及心理醫生傾訴,她也從沒在領導面前提過自己想要放棄不幹,即便她曾動過這個念頭。
轉機發生在第三個專案。由於市場變好,楊季也累積到經驗,業務上越來越順手,資料表現也越來越好。她也慢慢感受到了嫡系帶來的好處:領導會幫她挑選好專案,也會把她劃分到梯隊中靠前的位置,這樣她就能拿到更多的獎金分成。她還被帶著去參加和其他部門的飯局,獲得直接彙報給更上級的機會,在很短時間裡晉升了兩級。
徐遠看到過一個和楊季相似的例子,但結局完全相反:一位管理者在組織架構變化後跳到了新地方,也帶去了原來的下屬。但該管理者並沒有受到更高層的賞識,“受不了了”,選擇主動離職,而他帶過來的下屬,由於被認為是嫡系,大家對他有所偏見,也一直沒有得到重用。
徐遠感到可惜。他認識那位下屬,“能力是真的很不錯,我覺得是被反噬了”——不管是真嫡系,還是靠能力成為得力助手,只要在外界看來與領導繫結,就會被貼上嫡系標籤,一旦領導發生變動,“嫡系”就會被影響。
另外,嫡系的身份本身就不穩定,如果領導需要考量更大的利益,嫡系也能被放棄。何逸遊在三家網際網路大廠工作過,她曾經歷過作為領導的嫡系在“大局”面前被領導放棄,從此不想再捲入複雜的工作關係中,決定“瞎混日子”,拿個差不多的績效就行。
但在下一家公司,業務逐漸趨於穩定,人比要乾的事多,想要拿到一個合格的績效,必須得卷關係。所以她又調整了策略,開始“舔”領導:領導愛運動,她去加油打氣;領導贏了比賽,她會拉著同事攢局為領導慶祝;出去旅遊,給領導帶禮物;聊天時哄著對方,誇對方想得聰明、全面。
“本質上都沒有用,我都覺得他要幹掉我了。”因為她的資歷、能力都讓領導感受到了威脅。
但她也想開了,嫡系並不是想要做就能做的,就算有業績,會向上管理,也強求不來,“人和人的關係,取決於你對他的利益有沒有正向作用。沒有,你就是要被幹掉的那個”。
制度能解決嗎?
績效期往往是陳溪收到最多關於嫡系文化與不公平待遇投訴的時候。
一旦接到投訴,HRBP的工作就會變為聽員工反映的所有資訊,調查周邊資訊,收集其他人的反饋,最後得出判斷。但這麼多年工作下來,這位資深HRBP發現80%反映不公平的問題,並不是由嫡系引起,而是出在了溝通上——領導與下屬存在資訊差,導致員工感受到工作分配以及績效評估結果上的不公平,“和其他人沒有關係”。
在多家網際網路公司做過HRBP的溫茜也認同這一點。她的工作之一是協助領導者做出“最優”用人決策。
一項決策的評價標準有3個維度:幫助業務取得成功,對組織穩定性產生影響,幫助員工在職場上取得持續成功。成熟的管理者需要在3個維度之間取得合理的平衡點,而經驗不足的初級管理者往往會更考慮業務,忽略對組織和人才可能造成的影響。
HRBP和管理者們常說“職場沒有絕對的公平”。儘管他們不會直接告訴員工,但大家心裡都清楚,“第一目標當然是業務的穩定性,以及業務最終產生好的結果。說得殘忍一點,過程中當然有個體的犧牲,個人發展訴求是要遠遠低於組織的”。
溫茜舉了個例子:假設一個團隊有能力不錯的員工a和b,以及一位能力一般的員工c,當管理者選擇c去負責某個新專案時,他的考量或許是a和b需要維持現有的角色,持續帶來整個團隊基礎盤的成功,而c去打拓展盤,“就像做投資,a和b是定存,c是風險投資,風險投資成不成都可以,但基礎業務不能放”。但在a和b視角里,這是管理者對大家能力的誤判,如果新專案成功,a和b會有更大的不滿。
而管理者們往往不會告知下屬自己做決策的過程,最後,“大家只能用一種自己更容易接受的方式來去詮釋決策背後的合理性,更願意相信是管理者看走了眼,或是他有偏愛,而不是自己技不如人”。
至於剩下20%真正不公平、需要HRBP介入的案例,陳溪的衡量標準是,給專案結果造成巨大影響,員工績效結果與實際表現有明顯偏差,以及整個團隊的工作環境和文化導向出現問題,但這些都靠HRBP仔細把握。
事實上,為了更好地保障最大程度的公平,每家網際網路公司都設計、並且不斷完善著一套人才管理制度。
第一步是在招人上。陳溪會在招聘時使用一套完整的人才畫像模型,透過特定問題能夠看到面試者的工作方法、行為準則、核心特質與公司文化是否匹配,“能夠拆得非常非常細”。如果從根本上不匹配,就行使一票否決權。
接著是考核制度。許多公司都有的360環評制度,不只涉及直接領導,還包括更高職級的負責人,以及交叉業務的同事。溫茜說,對管理者的考核,除了業績,還有額外的考核標準,比如人才培養率、離職率等。“當有越來越多的評估機制時,每一個人都會更審慎做決定。”
但這套規避機制往往只對中低層員工起效。
對於HRBP也很難觀察清楚以及介入的高層,他們有著更隱蔽又更深的關係網,更在意管理範疇,而不是績效目標。一旦這群人出現問題,破壞力更強。
一位前大廠員工曾在一家網際網路公司短暫待了2個月,就決定離職。部門負責人佈置任務時,常常不說清楚到底要下屬做什麼,一份內部存檔的海報會反覆修改5至10次,並且每天都會推翻前一天的要求。該員工試圖轉崗,但去各個部門面試,都沒人接收。直到離職之後,他得知原來部門領導是公司CEO的親戚,才覺得一切合理起來,“所以無論部門有多麼不穩定,多麼沒產出,所有人都和領導相處不來,她都沒有危機感,人力也不去調查”。
網際網路大廠的機會越來越少,讓一些員工感受到嫡系文化在加重。圖源:視覺中國
最後,回到最初那個問題,網際網路大廠們的嫡系文化,真的在加重嗎?
陳溪和溫茜都覺得,從整個公司層面,嫡系文化並沒有加重的趨勢,“至少員工向我提及‘嫡系’這個詞的頻率並沒有越來越高”。相比之下,被大廠們放在治療優先位的大公司病,越來越長的會議,越來越卷的彙報,會更加直接地影響工作效率。
但身處不同業務部門的員工,感受有所不同。
一位網際網路大廠在職員工說,幾年前自己所處部門快速擴張、收益好的時候,表現好的員工還有機會“往上衝一衝”。最近兩年業務緊縮,head count和資源都跟著減少,晉升也變得更加激烈,領導在分配工作時更偏向自己的老部下,裁員名額則留給了新成立的子業務。
這很正常。“當選擇是藍海時,你是不怕試錯的,所以管理者會讓每個人都去試一試,他要的是最快的解法。當機會越來越少,他只會選擇更優的解法。”溫茜解釋道。
只是,如果規則都是合理的,安排都是正常的,非嫡系們的出路在哪呢?
徐遠仍然還記得剛成為管理者時,要給下屬打低績效、以及辭退對方的痛苦——自己敲打鍵盤的那一下,就能否定一個人一整年的努力和工作,以及決定對方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的狀態。
一位低職級員工性格內向,能力相對一般,做的都是髒活,但基本不需要徐遠投入精力去管她,做事也從來沒出過問題。可是徐遠必須得打出一個低績效。
和徐遠溝通時,那位員工哭著問為什麼自己是最差績效。“我沒有辦法面對她。她創造的價值在整個團隊裡是最低的。但這個事情肯定是有我的責任,是我把一些沒有價值的事情給她。但如果給她更重要的事情,能力比她好的人,又能做什麼呢?”
徐遠說:“我也是被這個規則所捆綁的人。”
(應受訪者要求,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)